在台风来临的日子，写一封信 | 胡晓明
你再过不到一个月，就要出远门了。这次是一下子就离开很久，一个人独自去异国他乡生活。爸爸妈妈都答应要给你写一封信，你也答应要给我们写一封信。明天，爸爸就要到贵阳去了。台风正在来临，楼下的柳树都已经吹得歪倒，朝着一个方向乱舞，云朵也大团大团的，从东到西，快速飘移。天气变得凉爽多了。在台风来临的日子里面，思想会变得比平时清澈，比较适合写一封信。
我特别喜欢每年台风来到上海的日子。盛大的夏天又安静又激动，很奇特的感觉。我这么随手写来，那就从台风讲起吧。还记得2006年的那个夏天，那时候你还很小，我们刚刚搬到这个新房子来，也是过暑假的日子里，我印象很深的一个场景，就是台风快要来的时候，我们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，让凉爽的风在房间里悠悠地穿过，一个单人沙发，摆在客厅的过道中，——我们家的那个巨大皮沙发（以后你一定会怀念它，因为全世界都没有这么舒服的沙发了呵）——而我上身光着，只穿了一条短裤，身体的肌肤跟那个皮沙发接触在一起，因为有很凉快的风，吹着身体和干爽沙发，感觉凉悠悠的。
那个时候你大概也就是3岁多，你也光着身子，躺在我的肚皮上，我们一起看足球，好像是世界杯。我记得我们都喜欢英格兰队一个大头的球员叫鲁尼。我躺在大沙发的一个皮手掌里，你躺在我的肚皮上，光光的滑滑的，我们都深深陷进一个大沙发中，夏天也陷进足球赛中。我跟你小小的、暖暖的身体肌肤相亲，至今都有难忘的感觉。
一晃十多年过去，你长得这么大了，18岁，什么时候真的成了一个男人，帅气，自信，有自己的喜好，自己的朋友，话不多，但逻辑还算清楚，有时候对事对物，也有精准的判断，除了足球，也有一些知识兴趣。懵懂的小孩子已经长大，要走向外面的世界，走向更广阔的天地。
即将离开父母远行，但是在台风的日子里想到这件事情，依然忘不了当年的情景，而且越是回不到过去，越是教人留恋。我们都会想念你的。索性，我这封信就写几个我们都熟悉的生活场景。
我脑子里的第二个场景，就是我们在美国斯塔克威尔的时候。还记得么，一家便宜货的大卖场，我发现很便宜的一个足球门网，才5美元。我们把它买回来，再加上一个也不是正规的足球，我们每天都会有一段时间，一两个小时在家门口的草地上踢足球，经常是我当守门员，你一次又一次顽强地进攻。有时候足球会飞得很远，到别人家的草坪上，但是从来就不会担心球会踢飞，也从来不会有车子和行人，草地是深一脚浅一脚的，也从来不会崴到脚。Bulldog，那真是属于我们的美妙世界，而且想来很可能就是因为那段时间的坚持踢足球，你后来越来越多地爱上了这项运动，心智与身体，与世界上最快乐的运动伴随着长大。
因而发现你会非常执著地去热爱一件事情，而且是认认真真地去把它做好。我记得有一次散步回家，经过杨柳青路上一家农工商超市门口的时候，你对我说：
“爸爸，我能不能去读少年足球学校？”
“就不要读这个浦外了吧。”
当时我非常震惊，而且也心痛，你的身体素质，并不适合于做一个职业的足球运动员，这是爸爸妈妈给你的基因不够，不能怪你，但是你的灵魂，竟然超越了你的身体的拘限，突破了形体的管束，自由放飞。你如此地热爱足球这个运动而不能专业从事，这是爸爸妈妈有愧于你。如果你具备这样的素质，爸爸妈妈是肯定愿意让你去完成你的这份心愿的。但是你从中所表现出的执著，而且坚持了这么久，从这个爱好当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精彩，这是我们一直看好的，觉得你有这样一种精神，足球的真精神，一定会做好所有的事情。
人生中的很多事情，其实大多是不能尽如人意的。但是我们要记得尊重、保护那天真的想象力。你可能会在将来的人生中不止一次遇到“有限性”这个问题，我相信你能葆有你少年的那一份执拗与狂想。
第三个场景，是我们这次到山西，看大草原，我觉得在大草原上，你走向远方的时候，特别地有一种象征的意义，因为你即将要离开我们，走向一个更广阔的天地，眼前的风景让人感觉到一个美的启示，给我们未来的生活也带来一个美的向往。我后来在朋友圈写了一段很文艺的话：
——马仑草原三百六十度大幅的缓坡，正是向我显示了如此一种奇妙的景观，恍然无边的翠绿朝我铺展开来，而我就在这个大缓坡的中心，一步步向前，好像可以一直向天边走去，却又一直梦一般地走不到真正的尽头；坡上草深没足，浅深柔软，微风里摇曳着的无数雏菊、桔梗花、独活、南星，自由而醉舞，也似梦非梦，而我居然就在它们中间。忽然一只奔马、又一只奔马，从天边渐渐由小而大，又由近而远，巨大的白云如仙山降临。那一群无人放牧的牛或卧或立，在一个低凹无草的平地集合，安静地等待着雨水的到来，它们知道每天都会有礼物。而我的礼物是听到了心中如达达的马蹄声的幸福叩响，而有一个少年，过几天正是他的十八岁生日，嘴里含着一支蓝色的小花，正在往远方走去。我看着他远去天边的背影，以及拥抱他的无边鲜美翠绿的草坡，心中感动，难以言宣……
然后，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悬空村的半山看星星。看星星的这种体验也是非常的独特，在你即将离开上海，走向大学生的生活当中，很有象征意义。我们从那深深浅浅的银河、无限辽远的星星当中，体味到宇宙的庄严浩瀚；当我们仰头久久地凝视星星的时候，现实世界有很多的烦恼，其实都可以抛弃。
那个天上的星空，有一种纯净的美，也有一种高贵的神秘，正如人类浩瀚的知识世界，未知世界，等待着你去探索其中无穷无尽的奥秘。你可能当时没有这种感觉，一直在忙着用手机去照相；也许此刻你看到这一段文字，会在心里嘲笑是中文系教授的作文罢了，——但是，你先珍藏一下吧，等你将来看多了现实人生的烦恼、褊狭、萎琐，无聊的计较，你也许会找回来这个美妙的记忆。手机里留存的图像，只是图像，不如文字更能留在记忆的深处。
第四个场景：我们在北欧的时候，邮轮抵达一个小镇，我跟你一块骑车，拐到周边的一条小路。骑在路上的时候，我们会觉得骑行这件事情本身充满了一种不确定性，如探向未知的世界，各种新鲜好奇，到底我们一路上会看见什么样的风景？这个小镇是否有东西值得去付出这样的体力？然后，就像上帝的安排一样，——不是导游的安排，——我们拐入一条幽静小径，磕磕碰碰地，从丛林当中钻出来的时候，我们的眼前一亮，好大的一片峡湾，远方有一条红色的船，停着不动，风景如画。一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和一条狗在那里戏水，我们跟他打了招呼，就去海边照相。这真是十分令人兴奋的风景。曾经跟你说到过，我们不知道将来的生活当中会碰见什么，人生本无固定的剧本，没有背后的导游，就有点像偶然而随意的骑行，在不确定性当中，命运会带着我们去发现一片陌生的、新鲜的、辽阔的风景，给我们一些意外的惊喜。但是确定的是，要我们去付出，要走下去，让我们勇敢地向着远方。
第五个场景是两个画面的叠加。一个是夏天的孔学堂，你从大成精舍的那个很高的山坡上骑行冲下来，很陡的坡，大幅的弯道，很高的车速。另一个就是冬天的北海道，我跟妈妈都吓死了，天黑，山高，林深，雪厚，你第一次拿起雪橇呵，我们怎么这样放心呀？！好久好久你都没有在滑道上出现，但是后来你终于来了，居然像一只轻快的小鸟一样从山上滑下来。我跟妈妈的心都放下来了，我们内心里除了庆幸，更为你感到骄傲：其实你是很有潜力的，学东西也厉害，我们的担心可能都是多余的。特别是妈妈，她不能担心这样那样，把很多很多的焦虑投射在你的生活当中。其实犯点错误，是正常的，人总是会透过错误成长起来，自己教育自己，从错误当中学习是年轻人根本的成长方式，每个人都不可能包办成功，保证不误。相信你将来一定会走得更好，走得更稳，会从更大的天地得到更多的能量，变得更强大，更自信，同时也更开心地生活在未来的世界上。
我最后想到的一个场景是你去当“爱飞翔乡村教师夏令营”的小老师。你的英语能力虽强，但从来没有面对大人上过课，尤其是面对来自云南的七十多位乡村教师，用英语讲课。你紧张得不行。然而终于以流畅饱满的语调，内容丰富的PPT，从印度讲到西班牙，又从欧洲讲回云南。那回做小志愿者，你付出了很多，也听到了很多农村的故事，初步体味了帮助别人其实也是获得自己的一份心灵享受与人格成长。这两天郑州大水、奥运大赛，我们在电视机前，弃奥运而看郑州，洪水无情人有情。永远不要忘记一片汪洋之中，那些先人后己的普通人，那些千里救灾的热心人，那些义无反顾的军人，那些患难与共的陌生人，那些素不相识的献花人。永远不要丢掉恻隐之心、赤子之心、诚正之心，永远不要做一个冷漠精致的利己主义者。
我想到的就主要是这几个场景，当然，还有一个是在香港中文大学的山上、桥上，放飞纸飞机。那白色的小飞机，弱小、轻盈、宛妙，但是毫不退缩，一头扎向黑色的夜与无边的草坡。这个说起来太诗意了，但是有点神秘的是，当时我就预感到你会走得很远。我的心里其实有一点希望，你能来中大读书，我们常来香港看你，你也常回家里，台风的日子里喝着啤酒，看着世界杯……当然，过去的终将过去，迎接你的是一个新的未来。该变的，总是会变。不变的，譬如，执著地追求，勇敢地想象，热爱人生，关爱他人迎向阔大，始终是不会变的。
永远爱你的
爸爸
二〇二一年七月二十二日
台风来临上海之前写于家中
二十三日晚，修改于贵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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